【培訓作品】《燒錄一些日子給你》、《一人份生活》映後回顧文
▋活動日期:9/20(六) 11:00
▋活動地點:中壢光影電影館
▋主持人:陳婉真
▋映後與談人:李采唐 導演、李孟寰 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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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在《一人份生活》和《燒錄一些日子給你》映後開始前,我想先簡單介紹:今天的放映,是紀錄桃園歷經半年多培訓的學員作品放映,這個培訓由紀錄片工會規劃,我們在這半年內進行了一系列專業的紀錄片技術與內容培訓,並徵集了十位導演和他們的作品參與。經過半年與五位專業導演作為監製老師的合作,最終呈現出大家今天看到的作品。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很多事,等一下會請兩位導演分享。
今天看到的作品都與導演的生活或家人直接相關。我想請兩位導演輪流回答第一個問題:創作這個題目的起心動念是什麼?以及帶著這樣的題目參與了半年的培訓,不斷與人討論作品、反覆思索,這個培訓的歷程對你們最初的創作想法有沒有什麼影響?
▶采唐 導演:其實一開始的計畫是想拍攝爺爺,因為他今年已經96歲了,我只是想記錄一下他的生活,也怕哪天親人離開時,自己會像上一次一樣沒有準備好,會留下遺憾,這是最初的起心動念。加上他跟我說他想要採用的安葬方式很觸動我,所以我就開始拍攝。
後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是因為跟監製老師討論時,他覺得我的一些家庭核心問題可能不單純在爺爺身上,所以後來才從小時候的家庭錄像發展出來,變成每個家人都有代表的敘事。
▶主持人:原本是拍爺爺,但最後片子裡似乎是爸爸的部分更多,因為你提到第一次的告別感覺沒有完結,所以這塊是你在這半年培訓中一直在思索的題目轉變。
接著是《一人份生活》的孟寰。孟寰原本是舞蹈治療師,所以拍攝紀錄片對你來說可能是第一次。作為一個舞蹈治療師接觸長輩,那是什麼讓你決定拿起攝影機,用這個不同的藝術創作媒材去拍攝長輩?以及透過這半年的培訓,你的感想、對片子的影響是什麼?
▶孟寰 導演:一開始會想投這個計畫,是因為我的服務對象大多是長輩。當初我很受培訓課程的吸引,想說有個計畫又有補助、可以上課、又可以拍一部作品,好像很棒。結果我進來後才發現,其他人好像都有拍攝經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是最後排的人,所以進來拍攝時,中間有很多困難,不過也很謝謝婉玉老師的協助。
其實一開始就很想拍攝,但因為我平常的工作不適合有攝影機,這次的合作剛好能有一些餘裕讓鏡頭進來,我想說如果能記錄長輩們課程前後的身體、想法和生活改變,好像還不錯。但最大的困難就是身體,因為我原本想拍一個跟身體很有關的作品,但一路傻傻地拍下來,最終沒有拍到最初很想要的樣子,但我覺得對我來講,最後有點像是一個人認識另一個個體的過程。
▶主持人:我補充一下,我們的培訓課程分為基礎組和進階組,各收五個作品進行半年培訓,兩位都是基礎組的,只是今年基礎組裡其他人也有一些拍攝經驗。我們除了提供拍攝補助資金外,還有這半年的課程,內容涵蓋紀錄片所需的所有知識,從攝影、剪接到田野調查。而我們紀錄片工會都是由業界、線上的導演組成,所以是由他們帶著學員進行。
等一下會有現場互動分享的時間,大家可以醞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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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我自己看片後有個很想問的問題,剛好是兩位的片子裡都有發生的,就是攝影機這件事情在你們片中的角色。
對采唐來說,爸爸是 2021 年走的,現在已經 2025 年,中間隔了一段時間。如果你拍攝與家人或過去有關的事情,就等於在你現在的時空一直要回頭去講過去。在沒有攝影機介入時,可能只是想想或跟家人聊聊,但當攝影機介入其中,角色會變的很不一樣。
我很想請采唐分享,用拍攝紀錄片的方式,把一段你想說的、透過攝影機收集的素材重新組合的歷程,也就像是你片尾說的:「把一些在跟不在的日子黏在一起、燒錄給他。」這個歷程也等於是給你自己。我作為觀眾,看見的是你透過拍攝,把所有過去對爺爺、家人、爸爸相關的、想說卻沒說出來的事,透過影片更有組織地呈現。這個歷程對你而言,將這樣的情感、記憶或關係用攝影機和一部影片的方式表達出來,有幫助到你好好告別嗎?或者你現在是怎麼想這件事?
▶采唐 導演:我覺得攝影機的介入,在我們家很早就發生了,就是媽媽拍的那些家庭錄像。所以這個東西對我來說蠻習慣的,現在我拿攝影機拍他們時,他們好像也沒有到很不自在。
雖然一開始的動機是想要為家人可能離開做一些準備,但這個準備永遠不會準備好。只是在這個過程裡,我可以盡量地保留一些東西。我覺得這個過程有給我一種鼓勵。
▶主持人:等於是透過這個方式,不能說是一個好好的告別,但試圖要好好理解告別這件事?
▶采唐 導演:告別這件事感覺沒做比有做遺憾,但不表示有做之後就不會遺憾,只是自己會比較覺得有得到一些什麼東西。
▶主持人:那這個過程中有更多是你原本沒有想到的嗎?雖然是跟你的家人生活相關的事,但為了變成一個敘事的故事,包括要如何寫口白、選擇用什麼樣的畫面說故事,你必須更組織化地思考,我跟爸爸、媽媽的關係是什麼,這些跟你平常回憶過去是很不一樣的。這個歷程對你來說是痛苦的狀態嗎?(采唐點頭)那有改變你原本對於家人的關係、或告別這件事的理解嗎?
▶采唐 導演:一開始找到那段不見的家庭錄像時,是很驚喜的,但反覆看了很多次之後,開始找出裡面一些覺得好像怪怪的東西,然後從這些東西當中提取出來,變成我對當時的爸爸的一些提問或好奇,例如爸媽之間的感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不好了?我是從那段錄像裡面找線索的感覺。
▶主持人:了解,所以拍攝過程也是你回頭去解謎的過程?
▶采唐 導演:有點像是我自己對他的記憶跟這些素材的解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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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那對孟寰來說,獨居的長輩因為你的攝影機,經歷了一段不完全獨居的狀態。包括片尾提到一起煮午餐吃飯的歷程,我們從片中看見的是一個人在陪伴另一個人的過程。攝影機進入獨居長輩的生活,某個程度上也改變了她,也改變了你,你片尾自己問說「這究竟代表什麼」。我想好奇,現在片子算階段性完成了,你回頭去看這個歷程,覺得怎麼樣?
▶孟寰 導演:坦白說,我好像還沒有辦法回答這段拍攝過程它到底是什麼樣的東西。但是我覺得有一個蠻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其實在過程中,我有一段蠻掙扎、有點痛苦的時刻,我覺得我很像為了要完成這個作品,然後一直索求一些阿姨(被攝者)的鏡頭,我就會覺得說我來的這個目的、或這個陪伴是很不純粹的,帶著目的性。
但是其實到後來,我覺得攝影機進來的這件事情,跟我平常以人跟人的互動的這個落差,我覺得有一個最大的不一樣,就是透過那個攝影機,我一邊在拍的時候,就一邊在想很多其他的細節,甚至在回去反覆看這些素材的時候,去感覺說當下我的給予是什麼,然後她的給予是什麼。
我其實覺得就像是剛才有提到說,這好像是一個陪伴的過程,我覺得也像是這個阿姨(被攝者)陪伴我拍攝的這一段歷程。所以我覺得它像是一個互相陪伴的過程。
▶主持人:有,就是攝影機像催化劑一樣,讓你們之間在這個時空裡有了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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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1:我認識采唐,看到那個影像大概第一分鐘就掉眼淚。我看過類似這種已離開的人的家庭錄像,我們都會埋伏很久,有點不忍卒睹他以前的畫面。可是我覺得我有點意外的是,采唐是一開始就把我以為會藏到最後的影像放出來,在那個素材一次又一次的回放過程當中,我覺得我好像有進入到采唐重複觀看、越看心情越不一樣的狀態。
我蠻好奇,到底家庭錄像從你們從小累積到現在總量有多少?如果總量很多,你對這個片段反覆咀嚼,對我來說那是一個製作的想法。但如果是僅存有限的,你反覆回看,那又會是另外一個可能性。
我第二個好奇是,其實在那個年紀的爸爸媽媽會買那種家庭錄影帶,我覺得是蠻愛小孩,或者真的是愛的證據,因為那個很麻煩,轉檔什麼的需要一點功夫。你們家的家庭錄像拍了之後會回放嗎?它在過去是有被拿出來看的東西嗎?還是它其實永遠都是拍攝的那個當下,拍了之後就沒有再處理?以及一開始拿攝影機的起頭是誰?是感覺上是媽媽掌鏡沒有錯,那一開始是誰買的?後來媽媽還有沒有再拍爸爸媽媽?
▶主持人:第一個問題是你們家的家庭錄影帶到底有多少量?
▶采唐:其實有蠻多的,後來都把它轉成檔案。大概這麼厚一疊吧,但是也有很多遺失的,在轉檔過程中也有很多是被洗掉的。
小時候我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媽媽一拍完,我們就馬上叫他給我們看,因為我們覺得這個過程很有趣,所以通常都會在拍完當下就回頭來看,然後逢年過節的時候媽媽也會想要放給阿公阿嬤看。但是陸陸續續大概拍到國中之後就沒有再拍了,攝影機是媽媽買的,主要掌鏡的也是媽媽。
▶觀眾1:那後來媽媽還有沒有再拍爸爸?
▶采唐:後來他就蠻少拍他的。在那個檔案中,它大概是我五歲時的影像,卻出現在我可能大概十幾歲影像的一小段中間。其實這段影像的前後我媽說他還拍了很多次,其他都被洗掉的。這段影像就突然出現在我十幾歲影像中的其中一段,剛好就有找到,因為之前那一段我們都完全沒有看過,媽媽也說她拍完之後就再也沒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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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2:這是第一次來中壢光影。我昨天還在想我要不要來,但因為上個禮拜在統領場次的桃園城市影展,在現場看到采唐的這個劇情,還有《一人份生活》,我就想未來我可能也會面臨到一個人的生活。我發現采唐根本就是我女兒的年齡,看到一個很優秀的紀錄者,做出這麼棒的影片,我非常感動,今天能來,我覺得不虛此行。第二個,我也很期待剛才您說的培訓,可不可以針對我們這種中高齡的也提供一些課程?因為我們也想為自己做紀錄,我們的孩子可能沒有辦法像采唐這樣幫我們做紀錄。
剛才講到錄影帶,我在想我們家好像都是我在拍,老公都不做事。我心裡在想,未來我的孩子看得到這些影帶嗎?雖然現在手機很盛行,但製作一個影片是不容易的。所以我很感動,也謝謝您有做一個培訓的課程,未來也期待是不是能為我們這些想為自己做紀錄的也來做一個課程。謝謝。
▶主持人:謝謝您的分享。我回應一下,其實我們的培訓沒有年齡限制。紀錄桃園每年都會徵件,下一年度大概在一兩個月後就要開始了。如果你有想拍的主題,只要寫企劃投過來都有機會。我們過去也有學員是中高齡的,只是今年剛好來投件的學員比較年輕一點。
我們為什麼分基礎跟進階,基礎組就是特別設計給他可能覺得還需要在技術或觀念上多學習的學員來參與的。所以如果沒有經驗,就像孟寰導演也分享他完全沒有拍攝經驗,其實都是歡迎的。可以密切注意紀錄桃園的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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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3:親愛的孟寰,我想在人生的列車上,我們是自己一個人上車,有一天我們也是自己一個人下車。在這個車上,總是來來去去,有很多很多人陪伴著我們,但是在一天二十四小時裡面,我們有更多的時間是跟自己獨處。
我想我要請你謝謝春花阿姨,因為他願意把自己的這麼孤獨的身影暴露在大眾的面前,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我覺得他很勇敢。我也要謝謝你,把你心裡面很柔軟的那一塊呈現在你有時候假裝很堅強的外表之下,其實你是非常溫暖而柔軟的,我想藉著這個紀錄片,也讓我提前去預習有一天我必須要過一人份的日子,所以謝謝孟寰。
親愛的唐唐,你的片子裡有一句話,你說:「爸爸,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當時不願意牽我的手。」但是你在後面又說:「我已經不在意你當時不願意牽我的手。」我想你是藉著這個片子去治癒了你跟爸爸中間的那一段遺憾。雖然片子斷斷續續,就好像是你的記憶裡面的斷斷續續,但是人的回憶會越來越淡,但是愛不會消失。雖然爸爸不在了,這些記憶都會越來越模糊,但是只要那個愛在你的心裡面,他們就永遠不會消失。祝福你。
▶觀眾4:首先,大家午安。我看過好幾部片了,所以我有個衝動,我也想拍。我其實有接受過培訓訓練,但是因為太忙了,所以斷斷續續都沒有連續上課,是個一直翹課的學生。但是我的故事性也蠻多的。
我非常羨慕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可以毫無忌憚地、任性地做你們想做的事情。可是我們這一代呢,上面有公婆有父母,下面有孩子,就是一個三明治的時代。我們想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三頭六臂。而且我就是客家女子,韌性十足,什麼事都承攬下來,什麼事都自己做。但是我真正要做我自己的,我就沒辦法去完成。就像我女兒講的:「媽媽,你一輩子都在照顧別人,可是你從來有沒有照顧過自己?」
我想要拍的是,因為我自己從事樂齡關懷據點的志工,包括以前我媽媽也是。後來我的媽媽過世了,結果在關懷據點裡,我多了八個媽媽、五個爸爸。所以我的人生這個後半段也是很豐富。我覺得他們也給了我很多的愛,雖然讓我很忙碌,但是我覺得這個也是啟發我,我一定要把這些爸爸跟媽媽拍起來,真的有很多故事。
▶主持人:謝謝。我覺得這就是紀錄片的力量。再次歡迎大家來投下一屆的紀錄桃園。我們的培訓絕對是一對一,一組學員就有自己的監製老師會盯著你做完,所以沒有半途而廢的這個選項。這也是紀錄片的力量,兩位導演拍攝的都是跟她的生活日常、家人或工作上的長輩很親近的關係,所以這樣子的片子總是能特別觸動大家,讓大家也覺得說其實我周遭也有很多故事、很多想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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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雖然時間有點短,但今天勝凱(《燒錄一些日子給你》的聲音設計)也有來。大家剛看片不曉得有沒有發現,在這一部片子裡面,聲音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敘事,一直不停出現很多未必是現場的聲音。加上影片使用非常多以前拍攝的素材。想請問勝凱,從聲音設計的角度,你是怎麼思考在這部片子做聲音上的規劃呢?
▶勝凱:首先,因為這部片子有很多雜訊的部分。那些雜訊的留白,我覺得那是這整部片子看完的過程的體驗,我們把這個體驗放到了留白裡面。每次在處理這些留白時,我就會去思考,為什麼導演要在這邊留白,那是刻意的。刻意的留白,導演是什麼樣的情緒?
我們思考聲音的方式是去引導,比如一些放卡帶的聲音,或是一些片子自己會有的雜訊,其實仔細聽那些雜訊,它是有情緒的。再來是處理一些過去的錄像,很多過去的錄像真的很好配樂,我可以把它拉去配樂,但後來全部都不用配樂,是因為那些聲音,我覺得當下錄下來的時候是有情緒在裡面的。就是包含後面他們在雜貨店的時候,後面有其他背景聲音。
▶主持人:表示那個是現場的聲音嗎?(是)
▶勝凱:當然裡面有蠻多部分的聲音都是做出來的,但是就是要把它做到很像沒做一樣,這是我覺得比較挑戰的一個地方。
▶主持人:其實我們蠻常看紀錄片,有些使用音樂或聲音進來時,都是為了讓情感流動。但我的確在這部片裡面一直覺得很有趣,你用了非常多現場的聲音,當然也有做出來的。等於說勝凱的做法有點像是用現成的素材,重新把它作為聲音的元素重組。雖然它都是現場的聲音,但它都不在它原來的位置,卻都很巧妙地配合影像敘事。包括了其實在公園的部分還有類似樂器的聲音,我當時看的時候就想說這是配樂還是現場,它就會讓我有一種沒有辦法明確分辨的感受,我想這是你的意圖。
希望大家未來看紀錄片可以多注意這些細節,其實是很有趣的。也就是剛好讓勝凱分享一下這部片,其實在聲音上做了蠻多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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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最後回到孟寰的片子,你做了一件事情是字卡。采唐的片子裡在我覺得聲音是個很重要的角色,但是孟寰片子裡面則是字卡。好像是你跟阿嬤之間的對話的某個打中你、或你希望打中觀眾的點,用字卡的方式呈現。我也想請你聊一下,這個形式是一開始就確定你想要這麼做嗎?還是它的發展過程是怎麼樣?跟你想要傳達的是什麼?
▶孟寰 導演:不是我一開始設計的。在我剪到已經是隔天就要交的時候,我就突然想說:「欸,好像可以這樣子試試看。」因為跟春花阿姨一起拍攝的時候,是從二月、三月、四月這樣的進程,所以對我來講,有點像是從冬天生出,然後一直到夏季來臨前的一個進程。但後來覺得那個月份沒有辦法很明確地被表現出來,當然監製老師也有提供他的建議,所以最終我們決定說可以用阿姨講過的話,作為那些段落的小主題。
▶主持人:我自己看的時候覺得這個字卡很詩意,它很像詩句。你可以想像一個長輩的生活絕對是日復一日長得一模一樣,對於一個影片或拍攝紀錄片的人來講,我每天都去拍一模一樣的東西,究竟我要怎麼讓觀眾理解這樣子「一人份的生活」長什麼樣?可是透過字卡,它比較不像是主題的提示,它比較像是碎片。但這些碎片是從阿姨的生活中的幾個面向發生的。我覺得字卡用得滿有詩意的,所以特別提出來。
我們今天時間差不多了。兩位導演等一下如果還能稍微留下時間,大家如果未來還有一些想要交流的,可以等一下在會後跟她們繼續聊聊。謝謝。